先锋文学曾经让我们明确意识到“讲述故事的方式”和“被讲述的故事”同样重要，它所开拓出来的文学疆域与路径，大大拓展了写作的可能性半径。而今天，所谓先锋文学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可以试着想象新时代先锋文学的文本范式、写作态度与情感立场；可以在写作形式和内容上反复求证小说自身的可能性，以及可能性的边界。所谓先锋文学，应该能够持续地提醒人们，小说能写什么、能怎么写，小说还能写什么、还能怎么写。
先锋文学作为20世纪中后期一场波澜壮阔的现代性文学运动，使中国文学以现代样态逐渐融入世界文学的总体格局之中，对中国当代文学产生了深远影响。
上世纪80年代，经过“现实主义文学与先锋派文学”的研讨，专家们就何谓先锋派文学达成了基本共识——明显受到西方现代哲学、美学思潮以及现代主义文学思潮深刻影响的作家作品。尽管这些作品在当时被称作“探索文学”“新潮文学”或“实验文学”等，但毋庸置疑，一个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存在感极强的文学流派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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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原的叙事圈套、余华的暴力美学、格非与孙甘露对于时间叙事的把控……在随后几十年的经典化过程中，这些作家作品持续散发着独特魅力，获得了不同角度的阐释与解读。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作家作品也塑造了深刻的文学记忆，当下活跃的许多中青年作家的文学创作，都曾或多或少受其影响。
比如刘建东和李浩。作为河北当下最活跃的小说家，其作品的辨识度相当程度上关乎“先锋”。谈及二人的小说创作，评论家与读者往往会想到他们与先锋文学的关联。在一系列创作谈和访谈对话中，两位作家对于先锋文学以及余华、莫言、孙甘露、格非等人的小说理论与实践带来的影响更是毫不讳言。
面对先锋文学的“遗产”，刘建东和李浩的承继亦各有不同。李浩的小说往往故作一种“概念先行”，相较于庞杂经验和曲折故事的铺展，他更喜欢用文字和叙事直抵本质。在其大部分作品中，我们往往能够明显感到，作者的志趣是更本质化的思考和思想。而刘建东则更迷恋和依赖“荒诞”——作为一种文学手法，更作为一种打量、阐释世界的手法。“荒诞使我对真实的把握更加放松”，刘建东不止一次表达过类似观点。评论家李敬泽曾用“轻逸而古怪”来形容刘建东的小说写作，认为他的小说颇具阐释难度：“也许，刘建东找到了一种小说方式，这种方式涉及的不是对世界和生活的解释，而是不解释。或者说，是相对于解释的雄心和自信的不解释。又或者说，是对解释的无力与不可能的体认。所谓‘欲辩已忘言’，刘建东的小说家言是忘言之言。”刘建东的这种所谓小说方式，在叙事策略上，是将命运、人生、焦虑等抽象无形的东西，表达成具体实感之物。他所沉迷和依赖的“荒诞”，不是荒腔走板，而是自己认定的揭示人和事的可靠路径。在他们的近作——李浩长篇小说《灶王传奇》与刘建东小说集《无法完成的画像》中，读者也许发现了其文本风格的明显变化，更有批评家谈及其小说创作的先锋之路是否已经“转身”。
其实这种评价中暗含一个问题：怎样理解先锋文学？先锋文学绝不仅仅是一段文学史、一些经典作家作品，更不只是意识流、荒诞派或叙事本身的花样百出，它是一种基本文学精神、文本范式和抵达现实世界的独辟之径。
在《灶王传奇》研讨会中，很多批评家使用“温和”“传统回归”“转身”等表述，来讨论李浩所展现的变化。而作品中依稀可见的现代派文学气息，也在阅读和研讨中被识别和发现。前文中提到的李浩对于文学和小说写作的最主要志趣，不是那些丰茂的生活场景、细节，不是那些易于感知和体会的情感和故事，而是表层之下抽象出来的思想。这种志趣没那么容易改变，小说家亦不肯变化。
熟悉李浩小说创作的读者都知道，他的写作深受现代派大师的影响。如果说他之前的创作致力于对自己所热爱的现代派作家作品进行汲取、消化和吸收，那么现在，也许可以尝试将他们努力遗忘、排空，将固有的自己打碎、重塑。
李浩小说一直以“先锋”著称，这成为他在当下文学现场的鲜明标签。这种归类和命名，轻易标识出一个作家的基本特点，但细想其实是欠妥的。所谓“先锋”，笔者理解，并非对应着某种固定的写作技巧和文本形式，它更多的是一种文学精神和写作实践姿态，在今天，至少应该意味着勇敢走出自己创作舒适区的勇气和能力。
作为先锋文学最具代表性的小说家之一，余华在新世纪之后持续有新作问世，从2005年的《兄弟》到2013年的《第七天》，及至2021年的《文城》，这三部长篇小说的出版在读者群和文学圈引发广泛关注，围绕它们也产生了激烈争论。作为文学研究者，笔者对先锋文学和余华的认知与理解经历了一个不断加深和自我修正的过程。必须承认，这是一个持续被重新说服的过程，但有一点却始终坚持：所谓“先锋”，它意味的不是“终成正果”的经典作家作品，而是一种文学史命运，他们走在时代的前面，追求的却是被时代所淘汰的终极命运。当许多作家热情洋溢地阅读和谈论余华，其实他们心向往之的，不仅是一种讲述世界的个人化风格，更是特定语境下余华所展现出来的“前所未有的叙述态度与叙述方式”，是对既有写作成规和文本模式的挑战。所以，读者如果仍然对余华充满期待，肯定不会满足于他只写出了一个传奇曲折的故事，而是想在陌生的人物情节中重温余华高辨识度的气息和腔调；但最期待的还是他能再次突围平庸匠气的叙事惯性，将“先锋”作为一种文学和精神资源、一种写作的自我要求，对文学现场重新造成冲击。
先锋文学曾经让我们明确意识到“讲述故事的方式”和“被讲述的故事”同样重要，它所开拓出来的文学疆域与路径，大大拓展了写作的可能性半径。而今天，所谓先锋文学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可以试着想象新时代先锋文学的文本范式、写作态度与情感立场；可以在写作形式和内容上反复求证小说自身的可能性，以及可能性的边界。所谓先锋文学，应该能够持续地提醒人们，小说能写什么、能怎么写，小说还能写什么、还能怎么写。（金赫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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